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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3楼 温故而知新说: 第七个故事
出院前夜:一个医生的「卑微时刻」
2008年春天,我们妇产科收治了一位病人。
她的病情已经到了癌症最危险的时候,癌细胞扩散至脑部,随时都可能出血、丧命。
这么紧要的关头,她却硬生生被拖了10天没有治疗,因为她的家属只准备了1000元。
钱不够,医生也没办法救人。我们手拿账单,却催不到费,只能眼睁睁看着病人错过治疗的最佳时期。
这是我医生职业生涯中,最为卑微的时刻。
1.
这个病人第一次来我们医院时,28岁,绒癌四期(癌症分期的最高级别),住5床。
5床所在的病房,是我们科室的危重病房。那间房很大,抢救车就靠墙放着,准备随时待命。
当时已经是暮春,天气开始渐渐热了,她还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厚毛衫,头戴一顶医生用的那种白帽子。在我们这里的农村,戴这种帽子意味着要特别注意卫生——要么是少数民族,要么是产妇,要么就是重病的人。
因为左侧肢体无力,5床病人很少下床活动,经常是半躺着。她瘦弱,皮肤细腻,脸上没有一丝血色,衬得一双大眼睛分外的黑。有时,她和旁边的病人家属聊天,笑起来,一口白牙。
虽然重病,还是可以看出她是个漂亮的女人。
听王医生说,她是因为突然左侧肢体瘫痪,去省医院检查才发现绒癌的。
绒癌,是一种继发于正常或异常妊娠后的滋养细胞肿瘤,大多数的患者都是正处于生育年龄的年轻人。
这种癌症的恶性程度极高,转移发生得早且广泛。最常见的是肺转移,其次是阴道、盆腔、肝、脑等。它破坏血管,转移的部位容易局部出血。
在没有化疗药物之前,绒癌患者基本没得救。但随着诊断技术和化疗药物的发展,生存率也达到90%以上。
尽快开始化疗,5床病人还有被治愈的希望。
但有一个前提——看病的钱要够。
王医生第一次见完5床家属,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。
他是一个大约30岁左右,中等个子,瘦削的男人,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咖啡色西装,里面的衬衫颜色也可疑。他的头发蓬乱着,脸好像也没洗干净,整个人显得黑黢黢的。
王医生耐心地对5床家属说:「等检查结果出来了,咱们就上化疗。而且,她要加强营养,每天最好喝一斤牛奶。化疗很耗人的,一定要吃好一点。」
王医生在我们科里是出了名的温暖,5床家属不断点头。
「你尽快交上住院费,这样不影响她的治疗,一千块钱肯定不够的。」王医生继续说。
第二天,我又看见王医生在和5床的家属谈话。
5床家属还是半低着头,有些难为情,「钱,钱还,还没拿来哩,全都交了住院费咧。」
「就1000元?手头再没钱了?」王医生有点懵了。
「把所有钱都交咧。」说着,5床家属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,伸给王医生看。
我瞟了一眼,那些凌乱的毛票里,最显眼的是紫色的。一张红、绿、灰的都没有。
2.
当医生,最怕碰到的不是疑难杂症,而是那些嘴里说着「钱不是问题」,却又拖着,迟迟不肯缴费的家属。
不是他们有钱任性,而是这句话背后,大多别有深意。
要么真是经济困难,「钱不是问题,可没钱才是最大的问题」;要么就是在算计,「钱不是问题,但病人就像个无底洞,花冤枉钱才是最大的问题。」
手拿账单,却催不到费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病人错过治疗的最佳时期。
于是,「催费」成了医生临床工作中绕不过的一部分,有时候难度甚至超过了治病本身。
而5床,入院第3天,账上的住院费只剩下400多。
更糟的是,5床的情况比较紧急,她之前在省医院接受过一个疗程的化疗治疗,只要化疗开始,中途就不能停药。一旦中途停药,很容易造成耐药性,就算后边再治疗,效果也不会好。
她的住院费所剩无几,只要化疗一上,一取药,立马就会欠费。
王医生叹口气,一下斜靠在椅背上,呆呆盯着面前电脑上打开的临时医嘱界面。
「怎么了,没钱的?」我关心她。
听到这,平时好脾气的王医生像找到一个发泄口一样,着急地说:「绒癌呀!四期呀!脑转移呀!带1000块钱来住院,还死活交不上住院费,这不是难为人吗?」
这时,护士长过来说,5床的病人来自山区。她生了4个女儿,大的7岁,老二4岁,小的是双胞胎,才1岁多。
当时农村已经有新农合,但这家人由于意识不足,考虑自己还年轻,就没有买。
「如果不是因为突然偏瘫,她都不会去医院检查。」护士长叹气。
「住院什么都不做,光喘气都要钱的。不喘气,花的更多。」护士长调侃,「咱们是三甲医院,一天怎么也要几十块钱呀。」
护士长的一番话,让王医生的压力更大了。
王医生的担心不无道理,再不交钱,谁也没办法给5床治疗。可这样拖下去,再想活命,只能花更多的钱。
家属没钱,医生贸然开始诊治的话,会承担很大的风险。
几年前,我们接诊了一个急诊来分娩的产妇,她的住院费缴纳不足,我们给她开辟了绿色通道。谁知产后没两天,她就欠费逃逸了,后来主管医生发现她就在我们医院不远处卖水果,去找她,她装糊涂,最后医生也没讨回欠费。
三年后,这个产妇又来我们医院妇产科生孩子,还是那个主管医生接诊。听说,她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和愧疚。
在医院,一旦病人欠费逃逸或需要医疗赔偿,那全科的同事都要跟着倒霉,所有的欠费就得从全科人员的绩效工资里扣掉。
经历了这件事后,那个医生不仅要面对同事们或明或暗的白眼和抱怨,更难躲过自己对自己的质疑。
在医院,想要救人的命,有时候真不是医术高超就行。
3.
5床入院第4天,科室晨交班会上,王医生向主任汇报了情况。
主任的指示很简单:多和病人家属沟通。
不过,他多补充了一句:「重点找家属谈,别给病人太大压力,她病情危重,不能有心理压力。」
王医生只能被迫把每天的工作重点,放在5床的催费上。
她写好谈话记录,又把5床家属叫到办公室,语气温和,把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。男人保持着弯腰、微笑、搓手、点头的姿势,看起来那么淳朴、谦卑。我在一旁看着都觉得有火发不出。
顶着这么大的压力,王医生一边着急,一边尽力地帮5床省钱。从他们住院到现在,只做了化疗钱的常规检查,特殊点的检查全用省医院的复印件。偏瘫病人,护理级别只给下了二级,根本没什么其他的收费项目了。
可是,家属还是没动静。
几天后的晨交班会上,主任终于忍不住了,下了最后通牒:「如果再交不上费用,就让他签字出院吧,总不能住在医院里等死。」
王医生的压力一下子到了顶峰,听到这句话,她沉默了很久。
我理解主任的难处,5床病人绒癌已经脑转移了,CT片上显示,她脑部光肉眼可辨的癌灶就有5处。一旦脑部的转移灶增大或周围组织出血,形成脑疝,她就会死亡。
如果再不治病,她随时会有死亡的风险。
而且,她之前在省医院化疗了一个疗程,左侧肢体肌力已经有所恢复。再拖下去,不仅疗效都会被抵消掉,还会产生耐药性,情况会更加复杂。
5床病人的第二次化疗迫在眉睫。
领导施压,5床病人成了我们科室的重点监测对象,她成了大家口中的「定时炸弹」,每个医生都怕她在自己的班上「爆炸」。
向5床催费的队伍变得越来越庞大,办公护士每天都在给5床发催款单,甚至当着病人的面,去催家属交费。
那天晚上我值班,按照惯例,我和当班护士一起晚查房。
走进危重病房,我就看到一个6、7岁模样的小姑娘。她趴在5床的床边,个子比床高一些。
她的下巴尖尖的,大眼睛又黑又亮,像极了5床。头上两个羊角辫扎得一高一低,细碎的绒发散下来,显得乖巧又可爱。
她两手撑在床上,两条小腿不停地踢踏,对5床似乎有说不完的话:「老师都表扬我了……」嘴里的门牙都没长齐。
5床的女人怜爱地看着面前的小人,满脸幸福的微笑。她抚摸着小姑娘的头发,问:「你还在学校学什么了?」
「我们学跳舞了,我站第一排,六一儿童节要上台表演。老师都说我跳得好哩,我跳给你看……」看到我们进来,小姑娘忽然有些害羞。
「别怕,跳给我们看看,跳得好,我们给你鼓掌。」护士弯腰鼓励她。
小姑娘看看我们,又看看5床,犹豫了一下,然后嘴里哼起调子,一板一眼地跳了起来。
她挥动着手臂,弯下腰,旋转着……舞姿稚嫩,但看得出,她很卖力。
我们都给小姑娘鼓掌,5床女人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光彩,苍白的双颊泛出了微微的血色。
「你女儿?」我问。
「嗯。」5床躺在床上,满脸骄傲,「今个儿她达达(大妈)进城办事,带她来看看我。」
离开病房,护士还在感叹小姑娘的美丽可爱。走到西病区的大门口的时候,我们突然看到一个人影。
那人蜷缩着,蹲在墙角的阴暗处,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。一只手在脚边的地上慢慢来回划着,另一只手插进蓬乱的头发里。
我和护士走了过去,听到脚步声靠近,那人抬起头来,原来是5床的家属。
「哎呦,是你呀。」护士叫到,「你女儿来了,在他妈那儿呐。我们都看见了,你女儿真漂亮,舞跳得真好。」
5床家属又憨憨地笑了起来。
「你女儿让人心疼得很。」我也忍不住夸。
在我们当地的方言里,「心疼」几乎是对孩子的最高赞赏。它包含了漂亮、乖巧、聪敏、懂事、招人喜爱等等美好的含义。
男人抬头看我,脸在黑暗中熠熠闪光,「我娃都乖滴很,特别是两个小的,彭医生,你是没见,更心疼人。」
我仔细看才发现,这个男人有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。浓眉大眼,直鼻梁,嘴唇棱角分明。
忽然,他脸上的神采黯淡了下去,「真的心疼人得很,彭医生,你要有认识的好人家,要娃娃的……就,就抱养了吧。我娃都心疼人得很。」
说, 完,他颓然地垂下头,那一瞬,我看到他的眼里有东西在闪光。
我和护士好像都受到了重重的一击,沉默着,转身离开了。接下来,我俩一直无言,直到查完所有病房。
4.
一天中午,我去看术后的4床病人,5床的家属买饭进来了。
他一手拎着一个塑料袋,里面装了几个馒头。另一只手拿了一包简装牛奶,8毛钱一袋的那种。
他见我就打招呼,依然是习惯性地弯腰、点头和微笑。科室里的医生护士都说,5床家属对他们的态度都超级好。每当有护士抬病人,搬东西的时候,他总是主动帮忙跑前跑后,是真心卖力。
我发现,他还有一项「特异功能」——我们科室里的每个医生护士他都能一口叫上名字,绝不会喊错。
只见他凑到5床面前,满脸堆笑:「我给你买了包牛奶。」
「我不想喝。」5床的女人慢慢地说,她脸色祥和,没有丝毫的不悦。
「要喝哩,你有病哩,医生说要加强营养。我给你热。」
5床家属不急不躁,往两个碗里倒热水,他把牛奶袋放进一个碗里热着,又撕了一块馒头放进妻子的口中。他端起另一碗热水,轻轻地吹……
我走出病房,去阳光大厅买了两份盒饭,让护士送给5床。
下午,护士长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来找我。
「老彭,你别再给5床买饭了,我已经告诉全体护士了,不论在谁的班上,到了吃饭时间就去给5床买份盒饭。」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「还是让我来吧,我的工资总比她们高些。」
我们医院地处西北的一个四线小城,虽然是三甲医院,但在2008年,普通护士的月工资只有480元,低年资执业医师的月工资是800元。
所以,大家基本都是靠那点绩效工资生活。
护士的绩效系数是0.75-0.8,医生的绩效系数是1.0,就是说,如果科室全绩效是1000元的话,护士能拿到750—800元,医生是1000元。
绩效不好拿,哪怕病历上有了一个标点符号错误,都会被扣绩效的5—20%。
可是,护士长告诉我:「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,大家分担点,负担轻些。」
「护士要顾不上,还有我们呐,谁要不忙都可以去帮忙。」办公室里的几个年轻医生都在附和。
护士长打开她手中的塑料袋,说:「5床到现在了还穿毛衫,也没有换洗衣服。我觉得她个子和我差不多,就找了几件我的旧衣服,你看看合适不?」
我翻了一下,袋子里有几件洗干净了,叠整齐的衬衣、裤子和外套。
护士长还跟护士们交代,5床如果需要一次性的耗材,便盆什么的,只告诉家属价格,不记账也不收钱。
「不象征性地说一下也不行,别的病人知道了会有意见,说不定会给咱们惹麻烦。」护士长摇着头。
她忽然靠近我的耳朵,神秘地放低了声音,「你知道吗,早晨主任给5床交了300块的住院押金,刚把押金条给我。」
我俩心照不宣地暗笑了一下。
5.
5床就这样住在医院里,没有任何的用药和治疗。
她的住院费只剩300多了。晨会上,主任对王医生更加不留情面。
那时,我一直想不通这个男人为什么要骗我们说,钱快到了。
很多年后,我才明白,那只是他心存幻想。
他像孩子似地幻想,老婆的病突然有奇迹出现,亲戚们借的钱会很快到账,或者医院让他们欠费治疗。
好像只要住在医院不离开,一切都有可能发生。
然而,什么都没有改变,除了他们账面上不断减少的数字。
5床住院的第10天,账上只剩下100多元了。午夜12点,电脑自动扣费后,余额最多只够支付次日的常规费用了。
那天,我值晚班,大概7点左右,5床家属忽然慌乱地来找我,「彭医生,你去看看,我屋里……我屋里……」
我当时只觉得头皮一紧,耳朵都要竖起来,立即冲出办公室,直奔重危病房。
只见5床的女人躺在床上,半抬头挣扎着,似乎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。看见我进来,她停止了用力,突然平躺下去。
她结结巴巴地说:「我胳膊……腿,不、不、不听使唤了。左、左面……」说着,她的面部扭曲起来,像在使很大的劲儿。
女人又瘫了。我心头一凉,但尽量控制着自己的五官,想不露出一丝表情。
我故作镇静地托起5床的左胳膊,「用劲儿,用劲儿,保持住。」可我一放下手,她的左胳膊立即软绵绵地跌落在床上。
怎么办?怎么说?该安慰,指责,还是鼓励?那一刻,我的大脑在飞速抛出问句。
我边想边托起女人的左腿,做了同样的检测,还用棉签划了她的皮肤,询问她的知觉。
明知道做这一切都是徒劳,但我需要这段时间整理思路。
5床一脸恐惧地看着我,拼尽力气地配合。家属站在床尾脸色惨白,双目空洞,显然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。
一切都做完了,我还是没有想出合适的措辞,只好尽量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和语气,说了一句:「好的,知道了。」
说完这句话,我逃似的几步窜到病房门口。就在我的手接触到把手的那一刹那,5床的女人发出了一声长长的,尖利的,近乎绝望的哀嚎。
如果说,那晚5床家属想把孩子送人的话,是在我心头重重一击。那这次5床的哀嚎声就像是一把大刀,直接朝我的后背砍来。
我飞速地打开门,闪出去,又立即拉上门。好像这扇门能帮我挡住那把大刀的砍杀。
我逃回医生办公室,靠在办公桌前喘气。
定定神,平复了一下心情,我拨通了主任的手机。
主任静静听完我的汇报,沉默了好一会儿,她问我:「向家属告知了吗?」
「没有。」我迟疑了一下,咽下了最想问的话:我该说什么?怎么说?
「10天了,这个王医生呀,每次都是关键时候用不上力。面情太软,碰上棘手的事下不了狠心,难为自己,难为科室。」
「你今天务必要跟家属谈清楚,让他一定要交费,明天就化疗。」
「那,那要交不上费呐?」我有些没底气。
「那就让她出院!」主任语气严厉,「今天晚上,你一定要敦促这个病人做最后的决定,不管用什么方法。也算是帮王医生的忙,帮全科室的忙。」
6.
医生办公室里,还能听到5床女人的哭嚎声。我叹了口气,让护士去叫5床家属。
见他犹犹豫豫地走进了医生办公室,我没让他坐,两个人就这么站着谈。
这一次,他没有笑,脸上只有还没缓过神的呆滞。
「她的情况你看见了吧?」我语气严肃地开头,「病情加重了,癌细胞在繁殖,越长越多。上次化疗的效果已经被耽误抵消完了,如果再不治疗,她随时可能死。」
我停了几秒钟,5床家属似乎还没缓过神来。
「现在你要马上交费,哪怕是先交一部分,我们明天就要上化疗。」我单刀直入。
5床家属似乎清醒了一点,我继续加码,「你呀!你呀!已经把医生,把你媳妇逼到绝境了,没有一点点退路了。这是最后的治疗时机。」
我一再逼问他,5床家属就一直低声告诉我没借到。
「这些我不要听,我现在只要结果。她的命掌握在你手里,只有你交了费才能救她的命,你不能再逃避了,自欺欺人没用的,你现在还能逃到哪里去?」
5床家属被我彻底击败了。
「我们商量商量……」说完,他神情恍惚地走了。
9点多钟,我再次叫来了5床的家属。还是不能交费。
「赶紧继续找,一定要找下钱。」我没松口,「你们在市里有亲戚没有?」我一边说,一边观察他的反应。
「她好歹和你夫妻一场,给你生了四个娃。你就算不为她考虑,也应该为娃娃考虑,娃娃那么小,没妈了咋行?」
5床家属已经完全被我的气势压住了,走的时候拖着两条腿,腰更弯了,背也更驼了。
10点半过了,他深深地弯着腰,「我给你们签字,签字……」
我再也没办法继续看着他。最后,我转过身,撂了一句狠话:「说句不好听的,你这样住在医院白白耗钱,还不如回去给老婆给娃买点好吃的。」
等我再转过身,发现5床家属已经走了。
7.
凌晨1点多,我还在想着5床的病人。
她的哭嚎声断断续续响了一天,此时终于没有了声音,估计是哭累了、睡了。
我开始写出院前的谈话记录,一边心不在焉地敲着键盘,一边留心听着走廊里的动静。
到了半夜,5床家属来找我了。
「彭医生,我们过一哈儿就走了,车快来了……」
我打印好出院谈话让他签字,他很痛快地签了。
「你们去哪儿?」我很意外,忍不住问了一句。
5床家属怔了一下,「去、去省城……附属医院。」
「哦,一会儿走,天亮前就能到。」我算了一下时间。
不一会儿,我就听见远远传来的停车,开关车门的声音。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近,进了5床的重危病房。
过了一会儿,这些脚步声,说话声还有其他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医生办公室门前穿过,越来越远了。
我忍不住放下了手头的工作,走到护士站。从护士站往外望,夜色很黑很黑,化都化不开。
楼门外停着一辆惨白的小面包车,车门大开。借着医院大楼的灯光,我看见几个模糊的人影正往面包车里拖拽用棉被裹着的5床女人。
「彭医生,他们去哪儿?」护士问。
「家属说去省城。」说完,我们都不说话了。
回到医生办公室,我开始逐字逐句地敲打着5床的出院小结。在最后一项出院医嘱上,我写:赴上级医院进一步诊治。
停了一下,我又在那句话前面敲上了「及时」两个字。
「及时赴上级医院进一步诊治。」
我静静地看着这句自己写的出院医嘱,慢慢的,那字迹在我眼前模糊了。
我放在键盘上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,我把双手抱握,双肘支在桌上,用额头紧紧抵住手,想尽力遏制住这种颤抖。然而,这颤抖越来越剧烈,慢慢由双手向全身蔓延,我开始浑身颤抖,泪流满面……
我哭了,无声的,在这个漆黑的深夜。
我父亲也是医生,记得1993年选报专业的时候,他的同事们都来问我:「为什么, 选妇产科呀?又苦又累还高风险。」
我的回答很文艺,也很真心:「妇产科,是唯一可以笑着跟病人说恭喜的地方。」人总要生孩子吧。
当时我意气风发,还曾把希波克拉底誓言抄写在课本的扉页上,不时读一读,也把悬壶济世当作自己最高的人生理想。
可现在,我只觉得这个雨夜无比地寒凉。
我上一次这样大哭,还是在我父亲去世的那个夜晚,他久病,而我作为一个医生却无法阻止死神的到来。
而现在,我为医生另一面的无奈和残忍而哭。
8.
我一夜没合眼。
不知从何时开始,天亮了,雨也停了,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嘈杂。
医生小李第一个来到办公室,「梁老师,5床走了?!」显然他已经去过护士站,得到了消息。
「你和5床说了什么,她居然真的出院了?」小李好奇地拉住我的衣袖。
这个大男孩的追问,像一根刺一样,扎在我一整夜都不曾平息过的心上。我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低下头,整理着手边的病历。
再抬起头时,我认真地看着小李说:「说实话,我现在很想抽自己两嘴巴。」
小李怔住了,他想说什么,却没开口。最后,他一脸同情地看着我,坐回了自己的桌前。
这段时间,大家都很关注5床,得知她出院的消息,所有人都很意外。同事们陆续都上班了,不断有年轻护士和医生跑来问我5床的情况,我一概不理,偶尔回头,就会看到小李在对他们轻轻摇头,欲言又止。
大家对我的追问,像是一声声扣在我心里的重锤。
最后,我对问我的一个护士说:「说句实话,我真的希望昨晚说动他的那个人不是我。我也希望,你们都不要再碰见这样的情况,不要做这样一个神通广大的人。」
对此,高年资的医生和护士全都反应平平,好像这件事没有发生过。他们没有惊呼,没有询问,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沉默。
沉默的背后,是沉重。
下班时,护士长闯了进来,拉着我走了出去。
她把我拉到了医院后边的小花园,说想要剪几枝桃枝。「压在5床床垫下,就当是祈福。」
看着桃枝纷纷脱落,我忍不住问出了那个叩问了自己一整晚的问题:「护士长,你说,我算不算一个好医生?」
问出了这个问题之后,我没感到丝毫轻松,而是一直盯着护士长。
一直剪着桃枝的护士长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,叹了口气,对我说:「老彭,说实话,咱们除了有限的技术能力外,其他一无所有。」
说罢,护士长拍了拍我的肩。
护士长不再说话,而是细致地用几个红色的小皮筋,把那几枝桃枝扎成了两把。
我俩来到重危病房,把桃枝压在5床的床垫底下。一把压床头,一把压床尾。
我压得很小心。放桃枝的时候,我想到了护士长说的那句话。医生是站在死神和病患之间的战士,面对强大的死神,试图挥动手中医疗的剑。可是,每个医生背后,也插着无数后方射来的箭,有来自道义的、制度的、还有人性的。
或许,面对强大的死神,我首先能够做的,是不让自己在病人前面先倒下去。
桃枝压好了,希望这把开在暮春的桃枝,能保佑下一个住在5床的病人,生机勃勃、充满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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